盛夏正午的蝉鸣穿透玻璃窗,和着餐馆老式吊扇的吱呀声搅动闷热的空气。林默的竹筷悬在麻婆豆腐上方,邻桌两个醉汉突然拍桌大笑,泛黄的衬衫袖口沾着油渍,随着夸张的动作蹭过沾着辣椒籽的桌面。
"你看看那两个中年大叔,"林默愤怒地压低声音,指节在发黄的桌布上敲出闷响,"喝得醉醺醺的,嘴里念叨着'当年要是'、'如果当初'。知道他们最可悲的是什么吗?他们连抱怨都抱怨不到点上,只会用酒精麻痹自己。张明,如果你现在放弃读大学,十年后就会坐在这里,用同样的姿势举着酒杯,对着某个倒霉的年轻人重复这些屁话!"
张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。两个中年男人正举着裂纹的玻璃杯,脸红脖子粗地用夹杂着乡音的方言争论,桌上歪倒着三个红星二锅头空瓶,烟灰缸里堆满的烟蒂像座濒临崩塌的灰色堡垒。穿条纹polo衫的那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油亮的额头渗出细密汗珠,却仍死死攥着酒杯不肯松手。
"你甘心吗?"林默啪地放下筷子,震得酱油碟里的辣油泛起涟漪。阳光穿过积着油垢的窗棂斜切进来,在他年轻的面庞上投下细碎光斑。十八岁的眼睛亮得惊人,仿佛盛满了整个夏天的阳光,"学费不够我们可以申请助学贷款,生活费不够就去当家教、送外卖。我打听过,东门奶茶店时薪十二块,晚上还能蹭卖不完的珍珠..."
张明低头摩挲着起了毛边的杯沿,劣质玻璃在指腹留下粗粝的触感。后厨飘来的油烟裹着蒜末的焦香,混合着邻桌飘来的浓重酒气,在他胃里翻搅成团。他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,像老家房檐下那个总也修不好的铁皮雨漏。
"可我家...我爸上个月查出肝硬化。"张明突然开口,声音轻得像飘在热汤上的葱花,"我妈说,镇医院的手术费要八万。"
林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。吊扇的影子在两人之间缓慢旋转,把沉默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。
"那就更应该走出去!"林默突然抓住他的手腕,冰凉的啤酒杯在桌面划出半圆水痕,"你留在镇上能挣几个钱?去省城读计算机,毕业进互联网公司,八万算什么?张明,你要相信人定胜天!"
玻璃窗外的梧桐叶哗哗作响,蝉鸣声突然拔高。张明抬头望着好友灼灼的目光,忽然想起初三那年暴雨中的运动会。当他在三千米最后一圈踉跄时,是林默翻过护栏陪跑,泥水溅满校裤仍嘶喊着"冲啊"。此刻林默的瞳孔里跳动着同样的火焰,烫得他眼眶发酸。
三年后的梅雨时节,林默站在空荡荡的剧场里。二十万的LED广告位在阴云下泛着冷光,他几乎能触摸到演出时的盛况——追光灯将撕裂牢笼的飞鸟投影打在穹顶,观众席此起彼伏的抽气声,谢幕时山呼海啸的掌声。这场毕业大戏《笼中鸟》是他用四百个日夜熬出来的,从地铁末班车的窗玻璃倒影里构思台词,在凌晨四点的道具间用砂纸打磨每一根铁栏杆。
雨来得很快。豆大的雨点砸在剧场穹顶彩钢板上的瞬间,系主任的电话比惊雷更早劈进耳膜:"领导觉得这个剧本...不够积极向上。小林啊,艺术创作要讲究..."
"这是现实主义题材!"林默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。他能清晰听见自己牙齿相撞的声响,像寒夜里打颤的窗棂,"您看过第三幕那个长镜头吗?当主角发现..."
"现实也要讲究表达方式。"系主任的叹息混着纸张翻动的沙沙声,"这样,你把越狱那段改成自首,结尾加个普法宣传片。要不...再改改?"
林默望着道具架上未拆封的镣铐,铁链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,发出细碎的呜咽。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,为了说服服装组采用粗麻囚衣,他在教务处门口守了三天;想起那些蜷缩在剧场长椅上的凌晨,梦见自己变成剧本里折翼的鸟。
"道具...你们拿去吧。"他对着手机说。雨声渐密,隔壁剧组搬运布景的响动从走廊传来。
"林哥,真的不再争取下?"学弟的声音裹着雨水的潮气,"广告位明天就到期了..."
"我不是在编一个童话。"林默轻笑一声,震得胸腔生疼。他伸手接住从顶棚裂缝漏下的雨水,"剧本改了,骨头就断了。"
毕业典礼那天,林默没去领优秀毕业生的奖杯。他蜷在六平米的出租屋里,看雨水顺着生锈的防盗窗蜿蜒而下。窗外的梧桐叶在风雨中翻飞,像无数只被淋湿的翅膀。手机不断跳出同学在红毯上的精修照片,直到暮色将房间染成深蓝,才收到张明的信息:"我在老陈记等你。"
霓虹灯牌在雨雾中晕成模糊的光团。林默推开餐馆玻璃门时,看见张明面前摆着会计师资格证和空酒瓶。"我爸中风了。"对方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,"明天我就回县城接替他当汽修工。"
两人沉默地看着隔壁桌西装革履的男人正用同样句式劝酒:"当年要是拿下那个项目......"林默突然抓起酒瓶砸向转盘,瓷片飞溅的瞬间,他看见十八岁的自己正在满地狼藉中死去。
现实比剧本更荒诞。大剧院嫌他没有背景,小剧团开不出底薪。某个闷热的午后,他循着泛黄的传单找到老周的剧场。招牌上的"青鸟"二字只剩半边偏旁,霓虹灯管像断翅的蜻蜓耷拉在砖墙上。推开门时,灰尘在光束里起舞,老周正踮脚擦拭追光灯,听到动静转身的瞬间,手里的绒布飘落舞台。
"你是...林默?"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,"我看过你的《笼中鸟》剧本,第二幕转场时那个影子戏,绝了!"
林默僵在原地。潮湿的霉味混着松节油的气息涌进鼻腔,舞台地板上积年的划痕在斜阳里泛着微光。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仿佛要把这些日子吞下的冷眼与嘲讽都咳出来。
"要不要来试试?"老周捡起绒布抖了抖,"虽然付不起大剧院的薪水,但..."他抬手扫过斑驳的幕布,"至少,能让你继续演戏。"
首演那天下着冻雨。林默裹着军大衣蜷在后台,听着前厅传来零星的脚步声。老周掀开帘子探头:"来了七个观众。"见他不语,又补充道:"算上门口蹭暖气的流浪猫,九位。"
那场《等待戈多》演到第三幕时,暖气片突然爆裂。林默踩着漫过脚背的积水继续念白,直到谢幕时才发现戏服裤腿已冻成冰甲。台下仅剩的两位老太太却颤巍巍起立鼓掌,其中一位抹着眼泪说:"孩子,你让我想起年轻时的濮存昕。"
就这样,林默在青鸟剧场扎下根来。老周总爱坐在第三排最右的破沙发上,说这个角度能看清演员睫毛的颤动。某个雪夜散场后,老人往他手里塞了个烤红薯:"当年我在人艺跑龙套时,朱琳老师说过,舞台就像麦田,总得有人守着。"
他们心照不宣地回避着现实:隔壁商铺陆续挂出转让告示,二楼漏水浸坏了两箱戏服,消防检查的通知单在布告栏上贴了三个月。直到拆迁通知贴在褪色的海报上,老周摩挲着通知单说:"最后一场演《雷雨》吧,应景。"
闭幕演出那晚,五道身影散落在三百个座位间。林默在台侧候场时,看见前排女生膝头的剧本上满是荧光笔标记。当周萍说出"我大概是疯了"时,他听见黑暗中传来清晰的抽泣声。
"值了。"老周递来保温杯,枸杞在杯底沉沉浮浮,"至少...还有五个人懂。"
十五年后,林默的儿子把录取通知书拍在餐桌上时,清蒸鲈鱼的热气正袅袅上升。"爸,我收到中戏表演系的通知了。"
"不行!"瓷勺撞在骨碟上发出刺耳声响。林默看着儿子酷似亡妻的眉眼,突然被记忆的碎片割伤——某个暴雨夜,妻子举着化验单说"医生说最好打掉",而他正为替补角色背台词。
"你知道剧组盒饭多难吃吗?你见过道具刀划开真皮肤的感觉吗?"他抓起遥控器砸向电视里光鲜的偶像剧,屏幕裂痕蛛网般蔓延,"我像你这么大时,演酗酒家暴男要被真泼酒,寒冬拍投河戏高烧四十度,聚光灯灭掉后连买纱布都要对比三家药店的价格!结果杀青宴上投资人拍着我肩膀说'小林子适合演尸体'!"
少年攥紧通知书后退半步,纸张在寂静中发出脆响。"爸,这是我的选择。"
"选择?"林默突然笑起来,笑声震得水晶吊灯叮当作响,"选择能当饭吃吗?你老子就是这么选的!当年和我同期的话剧演员,有的转行卖保险,有的抑郁症跳楼!上个月同学会,就剩我和张明还活着!"
"你不能因为你的失败就否定我的努力!
"爸,人定胜天啊。"少年的吼声带着变声期的沙哑。
回忆如冷水泼面。林默踉跄跌坐在椅子上,恍惚看见二十二岁的自己穿过时光瞪视而来。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,与多年前毕业典礼那天的雨声重叠。
和张明重逢是在社区小酒馆。对方满身烟味,衣服松垮得像断翅的蝴蝶。
"所以你最后...让他去了?"
"不然呢?"林默盯着酒杯,冰块折射出无数个变形的世界,"他离家那晚,我翻出当年青鸟剧场的票根——泛黄的票面上印着'笼中鸟',背面是妻子怀孕时画的卡通鸟。"
张明突然大笑,笑出眼泪:"还记得毕业那年你拉我看流星雨吗?我们在天台冻得发抖,你说每颗流星都是撞破大气层的勇者。"
"两位大叔,能小声点吗?"邻桌穿校服的女孩皱眉。
林默的道歉凝固在唇边。玻璃窗映出他鬓角的白霜,与记忆中母亲送他北上求学的侧影重叠。他突然看清,当年在餐馆痛斥醉汉的自己,与此刻阻拦儿子的父亲,原是同一种恐惧的不同面相。
"她叫我大叔了...呵,我也成大叔了......"林默抬手触碰倒影,梧桐叶擦着玻璃坠落。他念起了当年的台词:"您说这笼中鸟,究竟是飞不出,还是...不想飞了?"
两个中年人同时转头,又在相视的瞬间笑出声。笑声惊起檐下的鸽子,扑棱棱飞向火烧云翻涌的天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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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03-3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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