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惊醒过来，是在凌晨四点二十分。

我打开门。世界空空荡荡，还没有加载完全。

每一次打开门会有不一样的印象，那场暴风雨，那只蛙，似乎都是我的幻觉，但是没有人可以证伪，这是我的深切的记忆，好像水本来就已经浸没了我的脚踝，好像那蛙本来就是少了腿的瞬移的，好像我真的跪在泥土上了。

但这一次什么也没有。黑暗包裹住我，我摸索着，我认出这是熟悉的地板。我听到轻微的鼾声。不错，我醒着。

我想起来了我的决定，于是穿上了旧的衣服。头一回我如此认真地整理房间，把房间收拾得如同来时一样。不曾开灯，就凭着月光给我的视野，我背上包，我穿上鞋。我的心噗噗跳着，走向后门的每一步都愈发沉重；好像我背的不是背包，而是背着四个人。

门发出嘎吱的响声，外面有新的水洼。宁静的下弦月是我的帽子。

寒气想逼退我。但是，这一次，我不能再犹豫。

即使没有日晒雨淋，三叶草也能存活。没有白昼和黑夜也没有关系。

但是这于我是错的。大地上的生命汲取着天空的赠予而不自知，直到有一年大旱，有两月暴雨，死亡明确了他们所依赖之物。

所以，人也习惯了抓取而不自知，幻想着独立，渴望着异乡，以为自己完全可以把握当下。——知道他们真的被迫切断了与他人的来往后，才明白自己曾多么依赖他们。

但我仍渴望着独立。渴望不是源自对环境的另眼，而是在我们终于独自一人过夜时，突然新生了无穷尽的倾诉欲，比以往任何有他人陪伴时更需要回应。可是他们全部消失了。倾诉欲转化为了悲伤和愤怒，无助，无可奈何，是对自己的鄙视，呼唤着自己的真正的独立。这时，冷气上升，全身瑟瑟发抖，我靠在墙的一侧，没有思考。我想着一个梦，一个遥不可及的梦。

我在动摇着。

我看不见所有人的脸——他们全都背着光，就好像根本没有光。阴蓝调的视界，洁白的墙面，嘈杂的人，在电影院。然后我听见她的声音，我转过头，是两男一女。

那言语，那笑声，多么快乐啊。多么，叫人心痛啊。

我知道那是过去的她。对于她而言，“他”可以是任意一个他，“他”是一个偶然的存在，是一个可以被替代的物品。爱从来不是我们的毕生所求，那不过是一个沉沦于现世的工具。在她满足后，她便全身而退了。

在我的印象里，有两段回忆。一段是我在火车站看她远去，另一段，就是这段。

我看见电影开始放映，是什么电影啊，我一无所知。我所见到的不过是两男一女，我所听到的不过是她的声音。

我记得，我们已经分手了。我已经被抛弃了。但心中的回忆不止，病态的念想开始横生。无关与有关的戾气在我的心里增长并积累着，苍白的脸色从未被人看过一眼。

你可是仍不可救药的，爱着这个离开了你的人？

你很恨她，你却如此信任她。你想要一丝慰解，一丝宽恕，你想要她同旧时一样待你，你想要被爱。

你心知一去不复返，你本就该离开了。

可是你走了过去。你只是看着她，直到她瞟向了你。

她被这个怪物吓坏了。

她越恐惧你越走近。你想说话却发现开不了口；你想控诉自己的境地，却发现泪流满面。是那躁气浸坏了你的声带么？

于是，其中一个男的站了起来。他长得健硕。他好高，我只能抬起头。

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。

“赶走，……赶走他。”

她突然恢复了神态。她对他说。他走近你。他推开我。他吼着。我听不清。

我的腿固执地不听使唤，我的脑子一片空白。

“够了！”

是我在说话么？

是我在喊么？

我好像被人按在了水里，没呼吸上一口便开始呛，但呛出来的绝不是水。我一定是被挨了一拳，往腹部。我跪了下来。我的手被强行向后拉，身躯要被撕裂。

“不不，……我不认识他。”

那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。

我已经分不清梦和现实了。

我想我的跳河并不是平白无故，我自寻短见只是太想解脱了。因为，哪怕是被救上来以后，我也无比希望有谁能给自己来一发子弹。但我下不去手了。

没想到，我也如此地依赖现在。依赖这个面包店，依赖刘适。

他总不能还来找我。

这已经是我第二回“离开”了。我从一个又一个地方杀死我自己，谁知道，彼处，我的父母在找我吗？我人间蒸发，我过去的朋友会再找我么？有时我看着那被水泡坏了的手机我痛哭，脑海里回想着她的联系方式的前七位，却记不起后四位，在公共电话亭里面抱着头，我感觉我跟过去的一切都被强行切断了。我记不起来一切，朋友的名字，父母的联系，母校，她的生日，甚至，我已经快淡忘了我的生日。如果我没有记错，再熬一熬就到了。但是我已经不敢确认，我知道这只会徒增我的痛苦。

因为，过去的一切触丝，也未曾再试探着，触碰我。

我离开得如此意气，如此幼稚，没有告别，没有仪式，没有便签，次次如此。我却无数次天真地幻想着，某个谁会出现在视野里，然后他找到了我。原来这早就是一趟单程无归的列车，我匆匆地离开，有如我不曾来过。

就像是，小时候在商场里，我牵丢了我父亲的手。半小时后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我父亲在哭。现在，看着人来人往，看到某一件花衬衫，看到胡茬；或者是看见一件裙子，看见柔顺的短发，我克制住我自己不要再流下眼泪，不要再向那个已决定的错误作忏悔，不要再堕落，不要再折磨别人，生命是我自己的，我不再需要父亲的引导，我只有自己死死地抓住它，我才能是我，我才能拥有我。

这就是他们发现这个路上的流浪汉时，他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背包。明媚的阳光刺痛了他的脸，我抬头，大概是刚刚获得的生命权，我颤抖着抱着我刚刚所有的，我的一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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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02-23